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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1章 法利賽之蛇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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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臂巨人悚然震動。

他們和厄喀德納久久居於暗不見天日的地宮,同所有蓋亞的遺族一樣,承受著被放逐的命運,日益暴怒,日益狂躁。蛇魔沸怒的擊打,足可以掀起一個國家的地震,他尖利的咆哮,亦要使睡神也從氈毯上慌張地驚醒。

但那些激烈的言語和動作,驕橫傲慢的大吼大叫,遠比不上他輕柔的嘶鳴來得危險。現在,厄喀德納盤桓在黑夜裏,每一根頭發上都長出蠕動的毒蛇,呵出的每一個字,都令聽到它們的生靈耳孔腐爛、七竅流血。

四臂巨人用他的兩雙手臂牢牢捂住耳朵,慌慌張張地退下了,因為蛇魔的憤怒波及了他,冰冷的血液正在他的身體裏尖銳地焚燒。他一直逃到很遠的地方,才敢歇下來松口氣。

“兄弟!”其餘的巨人們都圍攏上來,“你為什麽帶著銅牛,去了又回?主人呢?”

四臂巨人急促地說:“你們快去收攏那些人類的祭品,叫他們挨個排著隊進那宮殿的大門!厄喀德納不知因何惱怒,竟不肯食用銅牛,再這樣下去,只怕他控制不住惡毒的脾氣,從他的魔宮竄出之後,就要像羊羔似地把我們劈裂在地上,吮吸我們的臟腑,嚼碎我們的骨頭和骨髓了!”

巨人們聽著他講述的前景,都怕得瑟瑟發抖,發出打雷一樣的喘氣聲。

之前看守人群的幾個巨人,有一位是他們中比較聰明,善思考、能言辯的,被稱為波呂薩俄耳。這巨人自詡與眾不同,智慧得像被雅典娜的盾牌捶過,不料卻被低微的人類擺了一道,從今往後,不得不給祭品們提供固定的食物和水。他因此痛恨起那個出頭的人,他一根指頭就能按死的小個子。

波呂薩俄耳轉轉眼珠,想出一條他認為上好的計策。

“唉,兄弟!”他小聲叫道,“我有個好人選,說不準能叫蛇魔高興。你們聽我說,這次來的人類祭品,有一個鬼點子特別多,能想象嗎,他只看了一眼,就發現了銅牛的秘密,知曉怎麽不燒傷手去擦洗那些畜牲的法子!這個人是務必留不得的。”

四臂巨人連連點頭,果然順著他的話接下去:“不錯,以前的經驗告誡我們,這樣的人留在地宮,將來一定會留下很大的麻煩。既然他知道怎麽擦洗銅牛,那他一定也知道怎麽擦洗毒蛇的鱗片吧?波呂薩俄耳喲,你帶上鞭子,先把他提來!”

與此同時,遠在牧場的謝凝,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惹來了棘手的麻煩。

巨人來了又走,搞得人心惶惶,他就和人們共同圍坐在陰涼的地方。其他人交換自己知道的所見所聞,謝凝則是專門鍛煉聽力來的。

“據我知道的,在傳說中,厄喀德納是泰坦提豐的伴侶,她生下了太多罪惡滔天的兒女,但大多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殺死。”一個年長的王子說,謝凝也不知道他多大了,反正他們這的人長得都蠻成熟的。

另一個人接著說:“啊,提豐,久遠以前的大戰。偉大宙斯用雷霆把他打下天空,他還要用火焰融化大地,宙斯因此再將他扔下塔爾塔羅斯……”

“但是,”又有人猶豫著說,“厄喀德納的模樣,不太像和他同胞的邪惡女妖……”

謝凝猛地擡起頭,那幾個熟悉的名字,霎時間勾起了他的回憶。

稍加思索,他順手拾起一塊礦石,邊想邊畫,在地上慢慢構建了一個關系網。

是了,提豐!按照神譜的描述,地母蓋亞與深淵塔爾塔羅斯相愛,他們最後的小兒子即為提豐。提豐的伴侶正是阿裏馬的厄喀德納,這個外貌可怕的寧芙,和他生下了太多猙獰邪惡、為禍世間的妖魔,後來都被半神的英雄一個接一個地拔除了。

身為蓋亞最後的子嗣,提豐固然年輕,仍在原始神族中位列第二代。而厄喀德納……嗯,盡管她一開始的出身僅僅是寧芙——一名次等的、毫無神職的女仙,但因為這個原因,她不是同樣躋身於原始神族的行列了嗎?因為她大可以直接稱呼蓋亞為母親啊。

原來如此……怪不得!難怪厄喀德納的排場比牛頭人大了那麽多!

從輩分上看,這個半人半蛇、似神似魔的傳說生物,比主神宙斯的資歷還要古老,只是蠻荒的遠古神祇,終究不能為更加開放文明的世界接受。在這個泰坦滅絕,地母也寂靜無聲的時代,新神高踞奧林匹斯的聖山。後來居上的父系神祇,驅逐,並代替了母系神祇。

畫到這,謝凝眉頭皺起。

只是不知道,神話的記敘究竟出了什麽問題……根據他親眼所見,厄喀德納是毋庸置疑的男性,或者說雄性,可不是什麽寧芙女仙的形象啊。

他正在思忖,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腳步聲,那些巨人又從走道裏大步趕來,按著腰間的蝮蛇鞭子。

謝凝急忙扔掉礦石,手亂揮一氣,把關系網抹糊了。

“你!”他聽見巨人粗聲粗氣地大喊,“小個子,跟我們走!”

謝凝咯噔一下,心跳已經停了半拍。

“就是你,那邊的小子!”以示確認,巨人繼續用粗如圓木的手指,點向謝凝的方向,“還在等什麽,快過來!”

一時間,人群各自驚悚,不禁慌成了一團。

“他們要報覆了呀!”有人哭了起來,“因為這少年聰慧而有勇氣,他們害怕他將來的所作所為,因此嫉妒他,要報覆他呀!”

另外的人站起來,高呼道:“那孩子,你不要去,如果你跟著他們走,那你的小命才被完全抓在死神手中了。珍惜你寶貴的性命,我願交付五個奴仆代替你,他們的話語流利,肯吃苦耐勞,體格也強壯,他們活下來的機會,難道不是比你更大嗎?不要去啊,就讓我們跟他們交涉吧!”

謝凝勉力站起來,他的腿腳顫抖發軟,只是強撐著不讓人看出來。

常言道,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,常言還道,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……且不說我能不能讓幾個人替我去送死的問題了,你們又有多少奴仆,還能把我換一輩子嗎?

他心裏感激這些古人的好意,但他受過的教育,他的良心,都不允許他同意換人的提議。

報覆來的這麽快,這就是槍打出頭鳥的危險?想起第一個死去的男人,謝凝心亂如麻,我會怎麽樣,他們又會怎麽對待我?

他面色刷白,還是朝著人群艱難地點頭示意,接著制止了他們準備獻出仆人的舉動。

“待著,我去,”他低聲說,“沒事的。”

他慢慢地走到巨人面前,先發制人地道:“我,想見,厄喀德納!”

不管他們是要打死他,還是要做別的什麽,謝凝打定主意,先提出要見地宮主人的要求,總能讓這些巨人們措手不及,猶豫一下。

這好像借貸,先透支一部分求生的可能性,來換取當下的安全——至於真的見到厄喀德納之後該幹什麽,那是之後的事了。

巨人真的楞了片刻,然而,他們的回答卻是:“別自作聰明,小子,你很快就會見到的。”

嗯?

謝凝一呆,還沒等他想到這話是什麽意思,巨人已經不耐煩地揮出鞭子,幾十條蝮蛇悍然抽卷在他身上,差點沒把謝凝打得吐血,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要被鞭碎了。

巨人卷了謝凝,轉頭便走,將他在地上拖得飛起。謝凝眼前陣陣發黑,喉嚨裏也湧溢腥甜,耳邊接連不斷的、致命的嘶嘶聲已經不算什麽了,只能說,還好菲律翁在臨走前給他披了個金線繡的鬥篷,他用這結實的鬥篷裹著上半身,才不至於被亂舞的蛇頭抽空咬上一口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謝凝叫巨人拽得七拐八拐,身體墊著卷繞他的蛇軀,忽地重重一顛,耳邊風聲亦隨之熄滅。

世上最危險的拖拽游戲終於停下了。

他意識昏沈,一塌糊塗地癱在地上。藝術家果真是雋永的,這時候,謝凝徹底理解了施耐庵筆下“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,耳邊磬兒、鈸兒、鐃兒一齊響”究竟是個什麽感受,胃連著食道翻江倒海,令他又想吐,又不能吐。

倘若忍不住吐了,那他真搞不清楚,吐的是究竟是食糜,還是血了。

“就是他?”

朦朧中,謝凝聽到了一個粗重的聲音,從遙遠的高處傳來。

他勉強擡起頭,在火焰和陰影的交界處,他看到了一尊先前從未見過的巨人像。這巨人比他的同伴都更高大、雄壯,四條手臂分列兩側,為他的整體形象增添了不少玄幻氣質。

“是的,我的兄弟,正是這狡猾的小個子,”抓捕他來到這裏的巨人開口,“就讓他去侍奉主人罷。”

四臂巨人不滿地盯著小小的一點人,懷疑地問:“這樣一個弱小的人,比蚊蟲多了十分的笨拙,比鳥雀少了十分的機靈,拿來塞牙縫都嫌太瘦。他能做到什麽事呢?依我看,還是不要對他抱有太多指望才好,再去抓二十個人來。”

他如此吩咐著,但他的兄弟執意要為自己所受的屈辱覆仇,因此一力地勸告:“因著命運女神的寬愛,人類能做到的事,甚至比他們供奉的神祇還要多。在仁慈的地母為她往昔身為神明的兒子覆仇時,難道天上沒有降下一則神諭,告誡奧林匹斯山,只有使凡人參與到神與泰坦的戰爭中,神才能真正殺死泰坦嗎?可見人類雖然弱小,他們造成的威脅卻是極大的呀!”

波呂薩俄耳極力游說,指望這話在他的兄弟中激起新一輪的,針對人類的仇恨。

事實證明,他的確成功了。四臂巨人陰沈且惱怒地望著地上的人類,點點頭,大喝道:“那人,起來!既然你自滿於身為人的智慧,習得了如何擦洗銅牛的本領,那你就去繼續伺候我們的主子,擦洗他的身尾,叫他開心起來!”

謝凝是真的想吐血了。

原來,他們的本意就是要帶我來見厄喀德納的?還要我擦厄喀德納的尾巴,你們真的想我死可以直說啊,何必整彎彎繞繞的呢?

四臂巨人將地宮的厚重大門推開一隙,他已經開得盡量細小,不過,那空隙仍然能容納兩個普通人並排進出。

然後,他轉過身,準備探手捏住謝凝,把他丟進去。

“……等等!”謝凝喘著氣叫喊,“我要求,我要求!”

四臂巨人狐疑地停下手,問:“你要求什麽?”

“工具。”謝凝吃力地說,“我要求,擦洗,工具。”

四臂巨人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發笑,譏諷這狂妄的小個子。

波呂薩俄耳誇口說你聰明,可我要說,你不但不聰明,反而愚蠢得嚇人。這原本是要你去送死的,沒想到,你居然還要求起擦洗的工具了!即便赫爾墨斯來了,也不敢誇口能踏著他那雙帶翅的金鞋,逃過厄喀德納的鐵臂;縱然赫拉克勒斯再世,亦無法在沒有雅典娜相助的情況下,冒然接近蛇魔的地宮中心。

他懷著一種惡意,一種看笑話的心態,當真為謝凝帶來了擦洗的用具。他推來一個精巧的金桶,裏面盛滿了珍貴的香膏,旁邊還有一塊羊毛織成的海綿,柔軟如雲、細密若霧,泛著牛乳般的細膩光澤。

“去罷!”巨人呵呵大笑,就這樣,把謝凝連同金桶一起,一股腦地塞進了宮殿的大門。

門關上的瞬間,謝凝的心也跟著發出瀕臨破碎的顫抖。

這扇門即使驅趕十頭銅牛來拉,也是難以拉動的。這意味著,他要麽死在這裏,要麽被厄喀德納赦免,光明正大地走出這裏。兩條路中間,很難找到別的選擇。

他慢慢往前走,金桶只到巨人的小腿,卻比謝凝還要高一個頭。他躲在桶後面,聽到最深處的聲音,仿佛洪水一般沸騰地擴散,震得整座宮室都在顫抖。

謝凝小心翼翼,環顧這個大到誇張的地方。

宮殿的墻壁是銅制的,但門柱、穹頂,還有墻壁上的浮雕,都是金銀所制。道路兩旁立著各式各樣的金雕塑,多是猙獰的虎豹獅獸,栩栩如生,似乎只要吹一口氣,就能搖頭擺尾地醒過來。地板鋪著華美富麗的紫色毯子,立柱後方的寬闊陰影裏,則成片地豎著琉璃的樹木,有石榴、無花果、橄欖以及蘋果樹,枝葉是綠寶石,果實是紅寶石,許多銀制的蛇發侍女陳列在樹下,有的紡織,有的刺繡,有的采摘果實……姿態各異,應有盡有。

穹頂上方,是一條環繞全殿的大蛇,它身上游淌著許多小蛇,個個口銜燈盞。火光從上面照射著一切奢靡的擺設,華侈的珍寶,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森冷,仿佛每一顆鉆石的切面都放射毒光,每一克金銀亦浸透鮮血和尖叫。

謝凝把羊毛海綿夾在腋下,左右看看,瞅見一個角落裏丟著一個金壺,於是小跑過去拿了,用這個壺灌滿香膏,拎在手上。

我在這,躲到死也是躲,萬一被厄喀德納發現了,更是絕路一條,說不定走得還要淒慘些,不如主動出擊……

謝凝深吸一口氣,滿腦子都是油畫課教授的聲音。教授總說,怕學生不畫,更怕學生不敢畫,大膽下筆,錯了可以刮,但不敢下筆,連犯錯的機會都沒有,還談什麽進步?

這句話決定了他之後的很多決定,因為他還年輕,總有許多時間可以試錯,可是……到了這會兒,他還有沒有那麽多犯錯的機會呢?

謝凝苦笑,他摸了摸腦門上的疤,邁出一步,再邁出一步,慢慢就朝著前方走去了。

這一路上,我的運氣總是大起大落的,他想,落到現在,怎麽著也該到了起的時候了吧?

他越往裏走,越能聽見那些奇異的聲音:時而像獅子的怒吼,時而像大風回蕩在山谷間的狂嘯,一陣像怪異難聽的老鴉大叫,更多的時候,是神也無法解讀的,不可名狀的蛇嘶聲,仿佛銅絲一樣交叉纏繞,編織出源源不斷、古舊怨毒的咒言。

厄喀德納就這樣大肆地發著脾氣,猶如作祟的颶風。他叫罵神明,詛咒一切的聖靈,在深不見底的地宮,漆黑混沌的阿裏馬,他幾乎要在漫長的放逐中發狂了。他流淌著世上所有的毒液與恐怖,而那苦毒繼而在死一樣的孤寂中沒有盡頭地醞釀,使他無時無刻不在煎熬地燃燒。

“你們驅趕我到這裏,又引誘我、戲弄我,使我不甘地哀嚎,做出這種卑賤的行徑,真以為我會善罷甘休嗎!”蛇魔朝上蒼咆哮,怨恨的烏雲便糾纏在奇裏乞亞的天空,他滴滴嗒嗒地淌著毒涎,獠牙早已在千百年的憎恨中打磨得無比鋒利,更甚於戰神阿瑞斯的矛尖。

“奧林匹斯神!再如何不敢面對我,早晚有一天,我會伴隨著憤怒消亡,新的厄喀德納立刻便能重新誕育妖魔的子嗣,到了那個時刻,我們必然要終結你的統治,宙斯,你且等候!”

聽了這瀆神的大不敬話語,蒼天惱怒地降下雷霆,睡神也得到傳召,從冥界上到阿裏馬的地宮。

祂隱藏在陰影中,趁著發瘋的蛇魔不註意,急忙用熟睡的鬥篷蓋住他的身軀。而後,祂同樣不敢停留太久,因為擔心原始神族的流毒會腐蝕他的神力,看到厄喀德納驟然睡去,睡神也悄無聲息地抽身離開。因為來去匆匆,他不由忽視了遠處的渺小人類。

落在謝凝的耳朵裏,就是上一秒,厄喀德納還在激烈地鬼吼鬼叫,下一秒,嘎地沒聲兒了。

謝凝:“?”

他按捺不住好奇心,試探性地加快了速度,小跑著趕過去。

穿過第二重宮門,只見滿地的狼藉廢墟,一條人身蛇尾的妖魔仰面倒在中間,正規律地打著小呼嚕。

很明顯,睡著了。

謝凝:“??”

咋回事,你這個腦子真有點問題吧,怎麽一陣一陣的,抽風呢?

但是不得不說,這個局面對他是最有好處的,幸運果真眷顧了謝凝,使他不用面對一個醒著的,怒火中燒的厄喀德納。

哈哈,感謝幸運女神!

謝凝屏住呼吸,他輕手輕腳地爬過斷壁殘垣,來到厄喀德納身邊。

這妖異的生物,雖然沒有蓋亞的直系血統,但體型也比普通人大了好幾倍。那條蛇尾蜿蜒盤繞,謝凝估計了一下,長度恐怕不下八米,把他全須全尾地塞進去之後,還可以再加三個人,一塊在裏頭疊羅漢。

真是……綺麗無比啊。

謝凝蹲在他旁邊,在親眼見識了蛇魔的憨憨行為之後,他對厄喀德納的心理恐懼指數大幅度降低了,導致他居然敢大著膽子,伸出一根手指,小心地戳戳對方的蛇鱗。

哇,好堅硬。

謝凝戳了一下,再戳了一下,厄喀德納始終沒有醒來,他冰冷地吐息,健碩的胸膛卻全無起伏,上面覆蓋的金色刺青、絢麗珠寶,也像凝固了一樣。

……啊,這麽看,我畫錯了好多細節!謝凝皺起眉頭,盡管胸口還疼得厲害,但他伸長脖子,只是專心致志地近距離觀察那些刺青的圖案。默背一會,他接著去觀察鱗片排列的順序和結構。

漸漸的,他心中的懼怕如潮水般退去,謝凝嘴裏念念有詞,眼睛同時放出閃亮的光彩。他喜悅地凝視,宛如一個走進了失落館藏的學者,試圖僅憑自己的記憶,背誦完整間圖書館的古籍。

要是能上手就好了,畢竟是從來沒見過的肌肉結構,從沒見過的光澤鱗質,多麽珍貴……多麽千載難逢的機會!

謝凝忽然頓了一下。

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,望著羊毛海綿,以及手上的金壺。

——等等,我不就是來上手的嗎?

柔軟的羊毛浸透香膏,蓋過了空氣中濃重的毒腥氣味。謝凝偷偷摸摸地擦拭那些堅硬緊密的鱗片,專心觀察膏油滲透之後的光彩。

他擦一下,停一下,又嘆氣,又高興,忍不住脫口而出:“真好看……”

不對,謝凝驀地回過神來,急忙閉上嘴。

你哪來那麽多話?專註取材就行了,為什麽還要發出聲音,萬一被對方聽見怎麽辦?

謝凝一面痛斥自己,一面在心底對厄喀德納懺悔。

既然我給你畫畫,那你就是我的模特了,可惜我窮得叮當響,實在沒報酬給你,就幫你擦擦尾巴好了……我一定給你擦得幹幹凈凈、香噴噴的,你別嫌報酬寒酸呀。

他高高興興地擦,一點沒想過,厄喀德納沈浮在睡神的陷阱裏,對外界發生的一切,尚存模糊的感知。

起先,蛇魔陷在無邊黑沈的夢境裏,知曉這是睡神的把戲,氣得更加發狂,恨不得一路殺上奧林匹斯山,將所有的神劈手撕得碎碎的,方能緩解心中的恨毒。

就在這時,他突然感覺到,旁邊有個小東西,一下一下戳著他的鱗片。

殺了你!厄喀德納在夢中嘶嘶亂叫,驟然找到了怒火的發洩口,殺了你,我要殺了你,你這個卑微的、低賤的、無能的……!

甜蜜的芬芳膨開、逸散於空氣中,有團柔軟的東西,輕輕覆蓋在他冰寒的蛇鱗上。

……嗯。

嗯……好溫暖。

恍惚中,羊毛蘸著香膏,溫柔地擦拭過他的蛇尾。每擦一下,他的肌肉都會因為這樣的暖意而痙攣,厄喀德納吃驚地嘶叫,太想抱著自己的尾巴滾成一團。他努力壓制這種不受控制的悸動,可是沒有用,他的內臟在抽筋,眼球也在眼膜下瘋狂竄動。

他很茫然!很不知所措,很……很困惑。

羊毛,以及抓著羊毛的那雙手,時不時地用纖細的小指頭尖兒挨著他,時不時地灼燙著他的靈魂。

蛇魔不安地哆嗦,他很想睜開眼睛,可是不行,他尖銳的手爪紋絲不動,尾巴亦沈重得像是俄塔山,只因這是睡神的旨意,非要他在睡眠中消弭怒氣之後,方能清晰地醒來。

在這樣的觸摸下,他感覺自己是多麽脆弱啊。他妄想發出聲音,可發出的盡是顛三倒四,嘟嘟囔囔的囈語,他的舌頭好像打了三四個結,或者在嘴唇間徹底酥軟了。厄喀德納已經在急促地呼吸,他的胸膛隆隆作響,怎麽也擺脫不了神魂叫人撥弄的感覺。

就在這個時候,這個要命的時候,蛇魔再次聽見了那個聲音,近在咫尺。

“真好看……”

這個人說,他的音量小如一粒葡萄籽,落在厄喀德納的耳朵裏,大得便如一把神霆雷火。

是你?是你!妖魔驚駭地嘶叫,然而,他的腦袋卻在這一聲誇讚中融化了。他沈重的軀殼尚留在原地,靈魂則向上漂浮,醉醺醺地徜徉到了雲端,他嗚嗚咽咽,理智片片離解,迷蒙的、放松的雲霧中,厄喀德納化成一灘,軟乎乎地四處流淌。

他真的睡著了。

工作完成!

謝凝累得要死,一壺香膏不夠用,他再跑去灌了兩次,才擦完這條尾巴。一放下手,他就繃不住了,又困又疲憊,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。

他拖著腳,無情地把一條芳香四溢的大蛇留在後面,躺在宮殿入口邊的樹叢裏,一閉眼,便沈沈地入了眠。

翌日清晨,謝凝是被開門的聲音吵醒的。

波呂薩俄耳避開他的兄弟,擅自推開宮殿的大門。他的本意,是想瞧瞧小個子的死相,可他不曾想到,他探身去看的時候,那小個子居然還活著,並且是剛剛睡醒的模樣。

“你!”巨人按著鞭子,吃驚地壓低聲音,“你這不知羞恥的凡人,怎麽敢偷奸耍滑,無視自己的職責,反而在這裏躲懶?這下,我是一定要用鞭子把你打死的!”

謝凝嚇了一跳,趕緊一骨碌地爬起來,揮舞著羊毛,為自己辯解:“我,做完了!”

波呂薩俄耳將信將疑,冷笑道:“不光是個懶蛋,還是個拙嘴的騙子喲。你怎麽敢說自己接近了主人,光憑你這孱弱的凡人身軀嗎?”

謝凝真的壓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,他也在心裏冷笑。

好,你一天到晚就找我的茬,是吧?我讓你找,你好好地找。

他站起來,假意懼怕地對巨人說:“厄喀德納,睡著了,他很高興,但是,不知道,我。”

波呂薩俄耳瞪大眼睛,不可思議地說:“主人竟睡著了,心情還很愉快?你一個凡人,如何有這麽好的運氣?”

“我的,功勞,給你,”謝凝做了個給予的動作,“放過我,別殺我!”

這下,波呂薩俄耳真的心動了。

在所有的巨人中,即便是他們的兄長,也沒有得到近身服侍蛇魔的殊榮。假使他頂替了小個子的功勞,那他在這裏的地位,該上升到多麽崇高的程度!

看他慢慢松開了按著鞭子的手,謝凝知道,這白癡必定起了歪心思。他急忙扔下被香膏浸透的羊毛,一瘸一拐地跑出好不容易打開的大門空隙,頭也不回地逃走了。

啊哈,厄喀德納是睡著了,可它究竟高不高興,那我就不清楚了。反正,像它這樣強大暴躁的原始妖魔,怎麽可能容忍下屬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做小動作?這個功績就讓給你,千萬別客氣。

見膽小的人類識相跑遠,波呂薩俄耳十分滿意。他拾起地上的羊毛,快步走進宮殿深處,走向慢慢睜開眼睛的厄喀德納。

他心中訝異,因為內室布滿香膏的氣味,人類真的為蛇魔擦拭了尾巴。

看見恭恭敬敬的波呂薩俄耳,厄喀德納眉宇間的柔情即刻消失不見,他猛地躍起來,蛇尾盤旋,黑發狂舞,兇性大發地瞪著巨人。

“怎麽是你站在這裏礙眼?!”他怒氣沖沖地問,“你這個做賊的傻瓜,昨夜在這的人呢?”

波呂薩俄耳暗叫不好,但他還是為自己狡辯道:“偉大的主人,昨夜就是我畢恭畢敬地伺候你的,像羊群伺候獅子一樣謙卑。”

“哼。”厄喀德納冷笑一聲,他看到巨人手裏拿的羊毛,更是怒不可遏,覺得他褻瀆了什麽似的,他低聲說:“把羊毛放在地上吧,阿特拉斯的子孫。”

波呂薩俄耳依言照做,只是,他不知道有什麽樣的悲慘命運正在前方等候自己。

在他放下羊毛之後,厄喀德納便因為不想用血染臟身上均勻柔潤的香膏,下令讓無數巨大的毒蛇纏上巨人的身軀,勒著他的四肢,將他活活咬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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